投票的那一天,劃下選票的那一刻,每一個國民小小的身影,將化成巨人,決定國家的未來。我的你的身影,也是。
我出身于1971年的馬六甲市,七十年代初,那時候的馬六甲,只是一個平靜不過的華人城鎮。交通不便的年代,與外界的聯繫,全靠國營的電台、電視台,一份報紙,或到鄰舍家裡閒坐聊天。
我生的那一年,513的陰影仍未過去,大部份的華人民眾,在懂一半不懂一半的情況下,迎來敦拉薩的新經濟政策。
我和家人住在政府組屋,我長到5、6歲,有一個週末母親一直在問:那鼓聲是什麼?原來隔一條街的不遠處,建了廉價排屋,馬來人開始搬進來。也許是慶祝新居入伙,也許是娶新媳婦,那是代表喜慶的貢邦鼓。
我的母親緊張地告誡兄姐出門小心,她說:馬來人殺華人的時候,也是這種鼓聲。她指的是五一三事件。我不清楚她基于什麼樣的經驗作出這樣結論,那貢邦鼓在接下來的日子不時響起,母親再不識字、再精神過敏,也知道自己擺了烏龍。有一天她鄭重地宣佈:「嘿是蕃哪人kahwin。」
然而,513和戒嚴仍是居家會聊到的話題。我問二姐:什麼是戒嚴?二姐說:戒嚴的時候,政府會規定什麼時候可以出門,過了那個時候還在街上走,會被抓起來。二姐還說她做了一個夢,夢到媽媽走到對面村子父親的雜貨舖裡,遇到戒嚴,結果不能回來。由于她的繪色繪影,我對「戒嚴」這個名詞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做了一個戒嚴的夢,醒來後高興地對二姐說:「我也做了一個戒嚴的夢。」
這是一個事實,我自小生活在種族主義的氛圍裡,然而,不只是我們這一家子,513過後,巫統主政,政府、社會都在忙著區分種族:你是你,我是我。種族主義是相互影響的,有外在的壓力,華人就凝聚起來築立自己的堡壘。這是我長大後,遇的事多,慢慢一點一點領會的。
有一次,我在父親的雜貨舖附近玩,鄰近一家印巫混血的回教徒娶媳婦,按馬來人的風俗設宴,在路上撘起帳蓬,擺了桌椅。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排場,好奇地問大人:這樣子不會擋住車子嗎?警察不管嗎?二姐說:「汝莫宰樣,蕃哪人就是阿公(政府)啦!」
這樣的想法在當時的華人社會是非常普及的,這是馬來人的國度,政府是馬來人的,華人寄居在這裡,得踮起腳尖小心過生活。這個國家、這個政府會如何?與華人不相干,華人也無權過問。
小學5年級,有一回上華文課,級任老師談到華人移民外國這一回事,有同學問為什麼要移民?老師不答,結果是班長舉手作答:「因為政府不好。」在國民型小學,這樣的回答太出人意外,泰半的同學聽不清楚,紛紛問:老師,他說什麼?再說一次。我還記得級任老師手中拿著華文課本,馬上將視線移下,淡然地說:「同學們,我們要做好公民,不要談這個了。」
那時候,一名華小老師仍未有足夠的政治醒覺,和學生大談對國家忠心,並不代表對政府忠心。那是1982年的事了。漫長的31年過去了,我們的政府未換,我們還談到今天。
80年代中葉,馬六甲發生了轟轟烈烈的「鏟平三保山事件」。我們的家不熱衷任何社運,中年後的父親忙于工作,母親怕鄰里是非足不出戶,大人鮮少提及此事。我的父親年輕時曾經是牛頭黨(人民黨)的黨員,思想左傾,向往赤色神州。
記得小時候,無數個滿天星斗的夜裡,他關了雜貨舖,將我和一堆的日常雜貨擺到腳車上,由他推著,慢慢走回家,一邊教我唱打鐵歌:「叮叮噹,叮叮噹,一打鐵,二打鋼,三打茅鐮四打槍。打出茅鐮像月亮,打成鋼槍似心腸。」
又或者是電影《八百壯士》裡的歌:「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在那政府反共懼中的年代,他為了家庭為了兒女為了生計,選擇當一個低調的雜貨舖老闆,把他對神州的熱情,無痕地收到日復一日的生活裡。
這份熱情的餘溫,唯有在湯杯羽賽馬中對峙時顯現,他會為韓健、楊陽和趙劍華吶喊加油。我受他的影響,有一段很長時間都在支持中國羽隊。再有就是每個月一次,他帶我去理髮,這名理髮匠是他當年在牛頭黨的同志。對方叫我的父親作「約翰」,據說這是父親在黨內的化名,我確實沒有聽過其他人如此喚過我的父親。這些過去的事,父親都不對我們提起了。
三保山事件如水過無痕,但對一個華裔家庭來說,種族主義的入侵是無所不在的。中學時候,大馬教育文憑考試前夕,校長召集應屆考生訓話,省卻長篇大論,就扼要地說:「馬來文考優等,就能升中六;馬來文沒有優等,不管成績再怎麼好,中六沒有你的位子。」
我們的校長是一名澳洲裔天主教修士,我還記得那天他說這番話時臉上深深的皺痕和眼睛裡的焦慮、憂郁。當然,把國文學好,是學子的天職,但是不問平均學力,馬來文優等才能上中六,以及華社長期垢病的大學固打制,都被華人當成針對非馬來人而設的教育門檻。對於沒有馬來文優等的學生,教育部對於你的培育義務嘠然而止,讓你處于無止境的茫然。我的同輩朋友,有很多都跨不過這兩道門檻,早早進入社會謀生浮沉,包括我自己。
進入報館,在吉隆坡當一名普通組記者,接近國家權力中心,見到形形色色的人,這才知道過去老父躲在電視機前支持趙劍華,比起那些大腕,真的小兒科。
1995年有鬧得沸沸盪盪的禁播包青天事件,為什麼禁播包青天?因為古裝劇服不符合國情。華人的祖先就是這樣穿,這是華人的民間故事,華人即是國民,華人有那一個部份是不符國情的?我曾經在一場分享會上轉述這個故事,台灣的朋友直呼不可思議。
90年代中葉,有很多爭取華人文化為國家文化一部份的努力及討論。我們這個年代看「爭取」這兩個字簡直是悖論,那個時候,為了那一丁點的地位,大馬華人就是咬住了不放。從舞獅會不會成為國慶日官方慶典的活動之一,中文報章大篇幅地大報特報。
有一次,出席文化部的官方節目,採訪主任指示我問文化部長沙巴魯丁仄:「會不會把象棋列為國家文化項目之一?」沙巴魯汀仄是出了名的矮個子,身高最多到我的胸口,發起官威可不小:「下棋就下棋,什麼中國棋、印度棋,講這些有什麼意思?下棋就好了。」那時的感受,華人真的只是外來移民,我們的一桩桩一件件,只求你多承認我們一點兒吧。
苦澀的90年代,政府規定招牌的中文字不能大過馬來字,搞得華人商家雞飛狗跳;華裔家庭屢屢與回教事務局爭屍的悲情,使得華人視華巫通婚、改信回教為畏途──你能做什麼?通過政黨表達心聲、改變法律、得到政府的同情和重視?華人只能消極地告誡子女:不要和馬來人結婚、不要信回教;每年會考放榜政府華裔全A特優生,不是申請不到第一志願,或是政府的海外助學金,年年都奇跡式上演,都要朝野來吵一輪,吵過了政黨出面解決了,來年照舊上演,數十年過去了遴選方法仍是見不得光的黑箱;國慶日到了,什麼個小嘍囉都可以跳出來說華人不掛國旗等於不愛國,于是中文報裡就採訪政黨、社團:誰說華人不愛國……
就那樣的一個年代,馬哈迪、安華在某個場合說了句中文,立即成為新聞;馬哈迪若更進一步,稱贊華人的貢獻,馬上登封面頭條。記得有一個國際會議,時任外交長阿都拉發言,說到他走訪海外,看到許多大馬華人都懷念大馬,都有愛國情操。我寫了這則新聞,全當是次要的新聞,沒想到隔天就登上報紙封面頭條。
當時官燄薰天的安華提筆寫了「我們都是一家人」,華人借著陳財和的口誤,大力笑傳:「我們一家都是人」,這當中有多少的無奈和沮喪。華人的心防,是由倡議種族政治的政黨建立起來的。華人在這個國家的地位,是要這樣一寸一寸爭取回來的,這當中,三大種族建國的平等地位,林吉祥說的「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馬哈迪宣佈大馬是回教國,華人及非回教徒只能默不作聲,連一個討論、咨詢的平台都沒有,反正不管我們的事。就像國營電視台轉播奧運會的出場序,一播到以色列出場就要快快轉鏡頭或插廣告,我們心想:凡正就是這樣的。權威統治製造太多禁忌,我們學會袖手旁觀,視一切為理所當然。這個國家的事,你站到一旁去。
所以華人在這個地位上,能求什麼?國民型華小的校舍可以因為白蟻而倒塌,教育撥款到那裡去了?國中教師可以公然叫學生滾回中國滾回印度,煽動法令哪裡去了?國民幹訓局灌輸公務員華人是受恩的移民,說好的一個馬來西亞呢?
我有一位表姐,年齡與我母親相彷,隨同子女住在柔佛。她每一回來探訪,都在抱怨:「啊呀,還是拿著紅登記,多麼想可以辦本護照,去新加坡玩!」一直到她逝世,還是紅登記。
數年前,我看到一則新聞,有專屬的機構教華裔長者各種國民知識和馬來文,以應付申請藍登記的考試。正當印尼移民基爾都可以當雪州的州務大臣,如今連印尼、菲律賓、孟加拉大批大批的外勞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拿到公民權身份證,為什麼在這片土地居住數十年、子孫三代的人,還拿不到公民權?政府連一個昧著良心的說法都拿不出來。
深入馬來群島的歷史,這片土地盛行過印度教、佛教。馬來文裡的梵語,比阿拉伯辭彙深遠。蒲種金鸞鎮的Kinara,即是印尼國徵的大金鵬鳥,佛經裡的天龍八部之一:緊那羅。Lebuhraya Mahameru的Mahameru,即是佛經常講的須彌山。這片土地原本是開闊的海域,多元文化就是其本來面目。
對岸的印尼,爪哇人最崇拜的民族英雄Sabdo Palon是佛教徒,而印尼的回教九賢 Wali Songo 當中八人是土生華人。中國人的史書詳細地記載了馬來群島各個國家,誰先到誰後到,不是問題,要點是三大種族,包括卡達山、伊班族都不是移民,都是這個國家的共同體。
我們不是馬來西亞建國後才來沾光的僑民,而是立國的一份子,葉亞來是吉隆坡的開埠功臣,承認歷史,並不會使國家損失些什麼。馬來西亞的多元性和包容性,不會使得單一種族遭受零和遊戲的吃虧,而是使其成為亞洲乃至全世界一個讓人驕傲、期待的國度。
2013年,納吉穿上唐裝拍短片、出海報賀年,這是90年代馬哈迪權力顛峰期華人無法想像的事;林丹對上李宗偉,全民一起支持李宗偉;新一代的馬來西亞人,明白這是生于斯長于期的祖國,也了解愛國,並不是愛政府。我的家族,從曾祖母起就葬于此,落葉歸根,未來我也將葬于此。
華人不必再像過去踮起腳尖過日子,可是,如今我們卻發現,不只是華人和政府存在著距離,而是全民與政府越走越遠──貪污問題、公害問題、治安問題、誠信問題……
什麼事一旦政府擺了官威,人民的聲音就被隔絕在外。這一次,我們放下種族之間的狹隘的爭取,集體要求向當權力要回建設國家的主權。
513過後至今的44年,那是多麼漫長的種族主義,凡華人都應該投下一票,下決心終結種族主義的魅影,我不是移民的後裔,從來不是。感謝首相穿唐裝,真的,但我們更想試看替代政權,會不會允許華人按人口比例增建華小和獨中。
其他的種族,也應該投票給國家一個新的未來,看看國家停滯不前,路費、汽油、白糖說漲就漲。夜裡從吉隆坡鬧區Kota Raya搭巴士回蕉賴,經過半山芭已是近晚上10點,看到露天巴士站擠滿了各族男女老幼,提著大包小包雙目空洞地枯等,2020先進國宏願早就是出軌的火車,掉到貪腐濫權的深坑裡了。
更遑論──一個可以默許外勞投票、幽靈投票,將民主的神聖性操弄于手的政權,一群連台下說Yes說No都搞不清楚的政治人物。怎麼樣,都讓人信不過。
每次參加大型的佛教法會,來到祈願祝禱的環節,司儀的語音一落,全場熄燈,這才顯出現場一片璀璨的燈海。每個人手上小小的一盞燈,就在燈燈相映之中,匯成無數的星點。
過去官是官,民是民,可本屆大選,一旦走進投票站,再弱小的身影,也會匯集成決定國家命運的巨人。我們的國家,不再由少數人說了算,而是由我們人民來決定。
請站出來,投給改朝換代堅定的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