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的玩偶，政治的祭品

蘇聯當年核災催生知情權　．章海陵
切爾諾貝利爆發核災時，當地政府仍呼籲鎮靜，知情的官員及家屬早已撤離。時任總統的戈爾巴喬夫覺得被部下誤導，派特工調查始知真相。因核輻射而出世的畸形兒成為永遠的痛。核災催生知情權，成為蘇聯改革重要原則，也對中國帶來重大啟示。

四分之一世紀，彈指一揮間。日本「三一一」大地震引發福島核災難，一九八六年四月前蘇聯切爾諾貝利（Chernobyl，台譯車諾比、港譯切爾諾貝爾）核事故也再次在人們記憶中甦醒。回望當年，人們仍痛感核災難的慘烈，那是半數悲慘離世、半數淒慘殘障的六十萬搶險勇士，是數百萬忍痛放棄家園的居民，是遭核輻射污染至今仍屬險區的大片土地，是數以千億美元的損失。

但是，更讓人傷感的是孩子——被俄國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形容為「具有上帝樣貌」、絕不醜陋的孩子。而真正令人痛徹心脾的，還是二十多年來當地出生的患甲狀腺癌、白血病及殘障的新生兒。

一九八六年討論切爾諾貝利核災難的維也納會議上，蘇聯代表團透露，僅白俄羅斯首府明斯克就有一千一百五十二名幼童因核輻射罹患甲狀腺癌，日後須接受手術治療。在白俄羅斯全境，受核輻射荼毒的幼童達三十萬名。

切爾諾貝利核災引發生命體基因突變。專家用遭核污染的青草來餵養實驗鼠，結果生下一窩窩畸形後代。基因變異之快、畸形數量之多，令人驚心動魄。專家指出，育齡婦女遭銫污染後，若連續生育可能出現多個畸形病例。

二零零六年，切爾諾貝利對外界開放。在到訪記者拍攝的紀錄片中，人們見到宛如木乃伊的枯槁少女，見到兔唇、雞爪、缺眼、無髮、獨臂、骨骼變形的孩子，甚至還有呈返祖現象、長猿尾的嬰兒。孩子們在母腹內受到核輻射，以殘缺軀體與可怕面目降生來世。他們有權追問：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我們有什麼過錯與罪惡，要遭受這種處罰」？

自然環境受到的破壞更觸目驚心。切爾諾貝利核洩漏事故造成的放射性污染殃及十五萬平方公里地區，禍及近七百萬人。核電站方圓七千米內樹木全部死亡，周邊三十公里範圍被劃為禁區，居民被迫疏散，莊稼被全部掩埋。專家稱五十年內，十公里以內土地不能耕作或放牧；百公里範圍十年內不能出產奶品。受污染地區居民連吃飯、喝水等尋常之事都須小心翼翼。

核輻射幽靈徘徊至今。在當地，白楊樹瘋長，紅艷艷的野蘋果自行落地，厚厚一層，宛如深紅地毯鋪就。泥土中的蚯蚓身體比鰻魚粗。池塘裏遊動的袿魚兩米多長，兇悍地吞噬到訪者擲下的大塊麵包，巨大身形恍如巡弋水下的潛艇。專家稱，這一切都是核輻射引發基因突變的結果。

核輻射更經由風向與雨水污染了烏克蘭、俄羅斯等堪稱最富饒的區域。僅是給白俄羅斯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就在二千三百五十億美元之上。專家估計，完全消除切爾諾貝利浩劫的影響至少需要八百年。

切爾諾貝利核電事故是鏡子，不僅映照最近日本福島核災的巨痛，也映照所有說謊體制的恥辱。時任蘇聯總統及蘇共總書記的戈爾巴喬夫回憶錄《真相與自白》透露，莫斯科高層悉知切爾諾貝利核電事故並不晚，四月二十六日凌晨出事，清晨專線電話就把消息送抵中央。戈爾巴喬夫當天召集政治局開會，並組成包括核專家、醫生和放射學家在內的政府工作組，於當天傍晚奔赴出事現場。中央及烏拉爾的科學家也趕到。可是，當地居民卻仍被蒙在鼓裏。令人髮指的是，當地政府還為核災「闢謠」，要大家「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五月一日勞動節遊行也如期舉行。得到消息的官員及家屬則早早撤離。

戈爾巴喬夫承認，他開始不了解事件全部真相，更沒意識到這「不僅是一起全國性慘禍，也是世界範圍的災難」。但是，他卻有被部下誤導和欺騙的感覺，因而悄悄派出國安人員調查始知真相。戈爾巴喬夫還承認，他早前對全球核電輻射洩漏已發生一百五十多起一無所知。專家向他解釋，由於核事故概率被認為極其微小，所以全球科學界普遍盲目樂觀，乃至掉以輕心。

戈爾巴喬夫至今痛心不已、耿耿於懷的是，切爾諾貝利事故剛剛發生時，亞歷山德羅夫院士和施拉夫斯基院士對蘇共中央政治局說：「並沒有發生什揦可怕的事，這種情況對工業性反應堆簡直司空見慣：你們最好喝上兩盅伏特加，就點兒小菜，好好睡一覺，到時候什揦後果也不會有的」。這兩位功勳卓著的核動力項目創始者，在戈爾巴喬夫眼中，頓時淪為庸碌之徒。

事故兩個多月後，在政治局會議上，戈爾巴喬夫怒不可遏地斥責：「我們三十年來一直聽到你們這些學者、專家和部長說，那裏（核電站）一切都很可靠。你們指望我們像敬神一般看待你們。而結果卻轟然垮塌了」。

戈爾巴喬夫反省，「核動力工程的封閉性和神秘性，再加上本位主義和學術上的壟斷，都起了極其消極的作用」。他痛批評部門監管不力，「整個系統中籠罩著奴顏婢膝、溜鬚拍馬、拉幫結派、排斥異己的風氣，專作表面文章，圍繞著領導人結成了人身依附與親緣關係」。

其實，這些何止是學界病？這是官場病，是體制病，是「人治取代法治」的國家病。試想，戈爾巴喬夫作為最高權力者想獲得真相，被迫私下派出「特務」刺探，這本身就昭示了制度的失敗與恥辱。這都是由來已久、眾所周知的積習，最後也因此成為蘇聯瓦解的原因之一。

有高層稱應該隱瞞核災

即使在大禍降臨之際，政治高層仍有人認為，諸如核災一類重大事故對民眾遲報或瞞報，甚至欺騙政府，並無大錯，因為其他國家也如此行事。戈爾巴喬夫在政治局會議上堅決表示，「無論在解決實際問題時，還是向社會輿論說明情況時，都絕不同意隱瞞真相」；「我們如今是在全國和全世界的眾目睽睽之下工作。誰要是以為可以敷衍塞責、玩弄花招，那是不能容許的，必須提供與事件有關的全面資訊」。戈爾巴喬夫的發言得到雷日科夫、雅科夫列夫及謝瓦爾德納澤等改革派的支持。

戈爾巴喬夫這一「絕不隱瞞真相」的觀點，就是關心蘇聯命運的人們耳熟能詳的「公開性（огласнсть）」。這是該詞的直譯，也可譯為「透明度」，而較為貼切譯法是「知情權」。它成為蘇聯改革(перестройка)首要原則。

中國改革派鄧小平、胡耀邦和趙紫陽主張「重大事情要讓人民知道，重大決策要讓人民參與」。中共十七大政治報告也宣示，「要保障人民的知情權、表達權、參與權和監督權」，知情權赫然列作首位。二零零三年非典疫病流行期間，保障人民知情權，也曾令胡溫新政民望大增。

可是，我們千萬不要忘記，無論「公開性」、「透明度」或「知情權」，本身就是普世價值，是不可剝奪的人權；不要忘記「公開性」的姍姍來遲與破繭而出的經過；更不要忘記，那是切爾諾貝利核災難無辜受害民眾的血淚，那是殘障嬰兒刺痛人類良知的幽深目光。